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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皇极殿到东宫的路,朱常澍走了很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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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日的宫道两旁,玉兰正开得盛,洁白的花瓣在午后阳光下泛着瓷质的光泽。

若是往日,他或许会驻足片刻,想起幼时与弟弟们在花树下嬉戏的时光。

可今日,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瓷片上,那些美好的记忆,此刻都成了扎心的刃。

他记不清自己是怎样辞别父皇的,也记不清是怎样走过那长长的宫道。

只记得父皇最后那几句话,在耳边反复回响:

“福庶人,圈禁凤阳……”

“侄子侄女们也要去……”

“你该操心的是你自己……”

回到东宫,朱常澍没有去书房,也没有召见詹事府的官员,而是径直走进了寝殿后的暖阁。

他让所有人都退下,独自坐在临窗的榻上。

窗外是一株老梅,花期已过,只剩满树新绿。

他就那样坐着,看着那些叶子在风中微微颤动,看了很久。

“殿下。”

太子妃沈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,轻轻的,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。

朱常澍没有回头:“进来吧。”

沈婉端着一盏参茶进来,放在他手边的矮几上。

她没有说话,只是在他身旁坐下,握住了他的手。

那只手冰凉,还在微微发抖。

“你都知道了?”朱常澍的声音干涩。

“朝会散了快两个时辰了,消息……已经传开了。”沈婉低声道,眼圈泛红,“臣妾……臣妾实在没想到,会是七弟。”

朱常澍终于转过头,看着妻子。

烛光下,她的脸苍白,眼中满是心疼与担忧。

“我也没想到。”他涩然一笑,那笑容比哭还难看,“我把所有人都怀疑了一遍,唯独没有怀疑他。因为他是七弟啊……是那个每年给我写三四封信,连府里添了个丫头都要告诉我一声的七弟。”

说着,他站起身,走到墙边的紫檀木书架前。

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樟木匣子,没有上锁。他打开匣子,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叠书信。

都是福王朱常潢给他的。

朱常澍一封封取出来,铺在书案上。

最上面一封,是去年腊月寄来的。

信上说,王妃又有了身孕,算日子该是今年六月临盆。“

再下面一封,是去年中秋寄来的。

信上画了一轮圆月,旁边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——“爹爹说月亮里有兔子,大伯那里能看到吗?”那是福王长子,今年才四岁的小侄子的笔迹。

福王在旁注道:“近来总念叨大伯,说想看看京城的月亮是不是比岛上的圆。”

一封,又一封。

有报喜的:“王妃诞下次子,母子平安。孩子哭声洪亮。”

有关切的:“闻京中近来多雨,大哥腰疾可曾复发?岛上有种药膏,对风湿颇有奇效,已托商船捎去,大哥试试。”

有倾诉的:“前日梦见母后,醒来枕巾湿了一片。十数年未归京,不知母后鬓边又添了几许白发……”

字字家常,句句真情。

朱常澍的手抖得厉害,信纸在指尖簌簌作响。

这些信,他每一封都仔细收着,时常拿出来看。

在他心里,七弟永远是那个跟在他身后,一口一个“大哥”的弟弟。

即便远隔重洋,这份兄弟情谊,从未变过。

可如今……

“为什么?”他喃喃道,声音破碎,“他为什么要这么做?这些信……这些关心,难道都是假的吗?”

沈婉走到他身边,轻轻按住他的手:“殿下,或许……或许七弟也是身不由己。”

“身不由己?”朱常澍苦笑,“什么样的身不由己,能让一个人一边写着这样的信,一边在背后策划着要兄长的命?”

他闭上眼睛,眼前又浮现出父皇在朝会上的神情,那种深切的痛楚,那种不得不为的决绝。

“父皇今日下旨时,心里该有多痛。”他低声道:“‘生死不论’……那是他的亲生儿子啊。”

“正因为是亲生儿子,父皇才不得不如此。”沈婉的声音很轻,却字字清晰,“殿下,您要想明白。今日若不是父皇当机立断,来日刀兵相见时,流血的就不止是七弟一人了。”

她顿了顿,握住丈夫的手:“陛下这道旨意,其实……是给了七弟一条生路。”

朱常澍睁开眼,看向妻子。

“若七弟遵旨回京,便是‘福庶人’,圈禁凤阳。虽是圈禁,终究保住了性命,保住了血脉,至于侄子侄女们……他们还小,来日方长。”

她看着朱常澍的眼睛,话没有说尽,但意思已到。

来日方长。

等将来……等太子登基的那一日,总有转圜的余地。

朱常澍沉默了。

他明白妻子的意思,也明白父皇的苦心。

可明白归明白,心里的那道坎,却怎么也迈不过去。

“我现在最担心的……”他缓缓道,“是母后。”

沈婉神色一黯。

是啊,坤宁宫里的皇后娘娘。

皇后林素薇听到这件事情后,便大病了一场,太子妃在床榻前伺候数日,等到清醒,便想着去见天子,可朱翊钧在那次朝会上下了命令后,也已经数日不召任何官员,即便是太子也几日没有见到朱翊钧了。

等到林素薇知道这件事情后,想去求情的想法,一瞬间就熄灭了。

对于她这个母亲这件事情是痛苦的。

可对于朱翊钧这个父亲来说,也是如此。

决定已经下了。

这么多年,都没有改变过……